第885章 寰宇分工,必以大明为枢轴(2 / 2)

这在云南自然是行得通,因为即便是以前的大理国,国主段氏,也是出自甘肃武威,都是华夏苗裔,可是吕宋的情况,和云南完全不同了。

吕宋的夷人,和大明就不是一种人了。

殷宗信读过天择伦丶人择论,不公开发表的优胜论和略汰论,殷宗信觉得优胜略汰论里,讲大明人因为规模庞大丶惨烈的王朝更替,在不断的人为选择下,在天性上,就比夷人要强。

殷宗信对此深以为然,陛下也就是身边没有夷人,唯一一个夷人还是黎牙实这种全东亚总督的高级人才丶伽利略这种天才,故此对夷人的了解真的很少。

「陛下,臣领兵打仗,汉人总是向死而生。」

「海寇会故意把负伤之人,挂在树上引诱大明军前往救援,而这些负伤之人,往往不会大呼小叫吸引注意,甚至有咬烂舌头者,即便是林阿凤带领归附牙兵,亦是如此。」

「汉人这种面对生死恐怖的冷静,并非教化所得。」殷宗信说起了夷人为何不可教化,他真的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

生死有大恐怖,面对死亡的这种沉默丶冷静,让殷宗信十分动容,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夷人身上见过这种表现。

这是天性,不是后天规训的人性,是天然的丶天生的冷静赴死。

殷宗信很难确定,陛下能否理解他的意思,但他领兵打仗,他见过很多次这种慷慨丶冷静赴死,他也带过一段时间的夷人,最终他确定,夷人不堪重用。

戚继光听到这里,为了让陛下能够理解,他补充道:「陛下,朝鲜军也是如此,颇为吵闹。」

「李舜臣自己都说:天兵肃然,朝鲜军士喧哗无度,遇战则惶惶。朝鲜之战,我部遇挫即溃,终赖王师天兵驰援,此辈天性使然,非教化可移。」

「若以苗疆之策施于海外,恐如沐猴而冠耳。」

李舜臣的原话,不是拍马屁,他是真的无可奈何,大明军强横无比,李舜臣领的朝鲜军已经最能打的一批了,但和祖承训带领的辽东军比,都是云泥之别,李舜臣是真的羡慕大明军的兵源。

朝鲜之战都打完了,朝鲜军连和辽东军比一比的强军,都没有诞生,最终,李舜臣绝望,只能归咎于天性使然了。

朱翊钧没有领兵打过仗,他确实无法想像冷静赴死的场景,他想了想说道:「朕不在吕宋,不知其详,若是吕宋地面,觉得背负了过多的杀孽,就带三寸团龙旗贴,杀孽,都算朕的就是。」

他虽然不能理解这种冷静赴死的可怕,但骂名丶罪孽,他可以扛得动,这也是他除了给够饷银丶封赏之外,唯一能为军兵做的了。

若是真的有冤魂,就来缠着他便是。

戚继光笑了笑,陛下总是担心军兵有道德负担,那是战场,你不杀死敌人,敌人就会杀死你,对于军兵而言,佩戴三寸团龙旗贴的根本目的,是提醒自己,为什麽而战。

只要是为大明而战,为守护身后万家灯火而战,就不会有什麽道德负担。

殷宗信觉得他这个武将的话,陛下难以感同身受,拿出一本奏疏说道:「林辅成写了本奏疏,臣还是比较擅长打仗。」

政事丶经济,殷宗信觉得自己不如林辅成专业,这厮到了爪哇椰海城,甚至敢就带着一名缇骑,就漂洋过海,跑到了一个海寇的老巢里去了解详情。

林辅成消失了整整三个月,旧港总督府丶吕宋总督府都快把南洋翻过来了,他是御赐五品社科博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不仅仅是要对皇帝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连天使都敢袭扰,那他们这些南洋的肉食者们,同样危险。

林辅成被找到后,说自己不小心被海寇抓走的,被抓的海寇大呼冤枉,海寇说根本就是林辅成以读书人投奔来的,而且三个月时间,就因为什麽都懂一点,已经成了二当家,根本就不是海寇掳掠!

海寇里哪有过这种高端人才?

林辅成之所以带着一个缇骑就跑去海寇老巢,就是为了搞清楚一个问题,全球化分工到底是由效率驱动,还是由利润驱动。

在大明的风力舆论中,普遍认为是以利润驱动,但林辅成总觉得缺了点关键的论证,所以他就去了海寇的老巢。

在对海寇经济的调研中,林辅成惊讶的发现,海寇们在用人方面,第一选用汉人,其次是倭寇丶倭奴,实在没办法,才会用夷人丶生番丶黑番。

海寇是一个完全暴力的组织,在这种框架下,第一追求就是效率,无论是杀人,还是劫掠,亦或者是种植园。

而海寇这个集体,之所以要用汉人,是因为真的好用。

林辅成能三个月混成二当家,就是因为他确实很厉害。

最终林辅成达成了一段结论:大航海时代,世界迎来第一次全球化浪潮,全球化分工在进行,而这种分工,是以效率为主要驱动,利润反倒是其次。

「这不是胡言乱语吗?天下利来利往,赔钱的买卖没人干啊。」朱翊钧看完了开头,就觉得林辅成这个人,有点不太一样了,过于追求标新立异了。

「臣最初也是这麽想的,但是他讲的有道理。」殷宗信十分肯定的说道:「臣相信,分工是以效率驱动的,什麽地方更有效率,什麽地方就会集结更多的产业群。」

殷宗信从小读《史记》,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可是殷宗信还是被林辅成给说服了,有的时候,有些人丶有些事儿,赔钱也要做。

殷宗信看着面前的黄金和赤铜,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臣祖父做过买卖,父亲说,他小时候,就很疑惑,为何祖父做买卖,有的时候会养一群闲人,生意不好的时候,祖父依旧养着他们,不让他们离去,哪怕生意不赚钱,也愿意做。」

「父亲不做买卖,他做了两广总督,做了吕宋总督,依旧没搞清楚这个儿时的问题。」

「后来,林辅成告诉父亲,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买卖,也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市场,就像是永不停歇的大海,潮起潮落。」

「在潮起翻涌的时候,跑的比别人慢,就永远赚不到钱;在潮落的时候,为了节约成本,就再也没有可能翻身。」

「看起来是利润为驱动,实际上,最终比的还是效率,有些人提前知道了消息,抓住了风口,但最终还是被更有效率的人追赶上。」

「分工终究是以效率为主要驱动。」

全球化分工,是大明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这是大明建设商品经济必须要搞明白的问题。

林辅成给出的结论是效率为先,但并不是否定利润驱动的存在,这两者是矛盾关系,对立但也是统一的,相对复杂丶嵌套的相互关系。

在南洋无数的种植园里,林辅成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事儿,最终他得到了一个螺旋演进的构型,那就是『效率优化-利润实现-再投资提升效率』,如此反覆上升。

效率为先,利润为目的驱动着全球分工的变化。

一旦效率低下丶利润无法实现丶再投资无法提升效率丶高附加值的产业,就会出逃到效率更高的地方,而非利润更高的地方。

利润高,但效率低下,最终获利反而会减少,效率和利润,不是完全对立的关系,而是相互。

因为市场是存在着普遍竞争的,效率过低,会导致市场被同业者占领,最终成为大浪淘沙中的代价。

要维持高附加值产业的分工,永远留在大明,大明就必须要保证考成法之下的高效模式稳定运行,一旦效率过低,这些产业就会出逃,不以人的意志或者政治意志扭转。

「咦?」朱翊钧走过了一箱箱的铜条,又认真的看了一遍林辅成的奏疏,颇为认真的说道:「有意思,他讲的真的有意思,好像挺像那麽回事儿。」

「朕回去后仔细琢磨一下,他说,如此,则寰宇分工,必以大明为枢轴;万国货殖,当朝神州而辐辏。」

十二个铜镇的铜矿,又不是今天才在吕宋,一直都在,但只有今天的大明,才能如此快速的完成对铜矿的开采。

效率主导分工,而非利润,这个观点真的颇为新颖,朱翊钧忽然觉得林辅成调研非常成功。

林辅成这个意见篓子,给朱翊钧画了一张大饼,告诉大明皇帝,只要大明维持眼下,甚至更加高效,大明就永远掌控高附加值产业,这张大饼,看起来十分美味。

「先生看看。」朱翊钧将奏疏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眉头紧蹙,他看完之后,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考成法又不是灵丹妙药一吃就灵,但,他说的,臣无法反驳,臣是考成法丶吏治法主导者,反驳不了,而且他的观点,臣也很认可。」

「但是将考成法奉为金科律例,实在是有些过了,政策都是因事丶时丶势而定,不能一成不变。」

张居正看完了奏疏,被说服了,不是说奏疏写的多好,而是林辅成这个有限自由派,真的在赌命,通过实践,在寻找通往自由的道路,提高效率,获得自由。

劳动让人自由,更高效的劳动,让人更加自由。

「他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朕以为他是个贱儒,朕还嘲笑他,因为他第一次聚谈,就被人询问哑口无言,他当初提出自由二字,完全依托于空想的泰西自由角丶自由城,这麽多年过去了,他终究是找到了一条看起来可以到达彼岸的路。」朱翊钧将奏疏交给了中书舍人叶向高。

「叶中书,你把奏疏抄录几份,给阁臣一本,再发北衙一本,让北衙刊登邸报,也让天下士人,看看他说的是不是正确。」朱翊钧把中书舍人叶向高叫到了身边,递给他奏疏,让他抄录。

「臣遵旨。」叶向高赶忙上前,接过了奏疏,他在写万历起居注,他对这奏疏实在是太好奇了,等拿到奏疏,就看了几眼,就赶紧放下。

再看,就没有心思写起居注了。

皇帝和金池总督府聊了聊,主要是关于金池的发展情况,金池总督府又拓土了八百里,当地夷人面对火铳毫无抵抗之力,而且大明正在疏浚当地的河流,大小金池城,已经成了南溟之粮仓。

金池总督府表达忠诚的方式,非常直接,给皇帝送黄金。

皇帝从来不白拿这些黄金,一条最新型甚至装配了螺旋桨丶升平六号蒸汽机的快速帆船,已经部署在了金池总督府。

「宗信,最近南衙选贡案,你可曾听闻,朕用了一批人。」朱翊钧说起了南衙选贡案,询问吕宋总督府的看法,殷正茂可是南衙徽州府乡贤缙绅,文化贵族的一份子。

「该杀,纵容海寇者,死不足惜。」殷宗信直接表态,他爹对这些人从来没有正眼看过。

殷正茂的父亲为了儿子的仕途,终止家里所有生意,就是为了让孩子『衿佩之外,予不遑他,无玷足矣』,但天下官吏十七万众,又有几个可以做到的?

真正的文化贵族是很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国强则家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