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习以为常,甚至认为本该如此的治国理念,比如轻重缓急这四个字,就像本能一样,但对于安东尼奥而言,这真的是很高端的学问。
轻重缓急是先秦时候管子率先提出,已经在中国这片土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两千年。
安东尼奥和费利佩一样,情绪到了,做什麽决策都不奇怪。
「免礼吧,那就不要做了,走私只会恶化泰西的海贸环境,如果说报复的话,英格兰人自然会做的。」朱翊钧一听安东尼奥只是想报复,告诉他不必着急,英格兰人会出手的!
「陛下圣明。」马尔库斯一想,的确,葡萄牙现在也是体面人了,这种脏活累活丶挨骂的活儿,让英国佬做最合适,英格兰人的私掠许可证,仍在施行。
「陛下。」冯保凑到了皇帝耳边小声奏闻着,这是一种很失礼的表现,显然是有要紧事,否则不会打断陛下接见使者。
「哦?很好。」朱翊钧听闻冯保耳语,先是有些惊讶,而后露出了一抹阳光灿烂的笑容。
「马尔库斯,朕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朕的观星舰刚刚回航了,从新世界带回了十二万两黄金,现在这批黄金已经来到了莫愁湖行宫之外,正好,一起去看看。」朱翊钧站起身来,告诉了马尔库斯冯保奏闻了何事。
之前大明从北美洲土着手里交易到了天然金块,大明的观星舰就出发了,陈大壮本来要从松江府坐船,前往北美洲探索金矿,但被皇帝强令到绝洲大铁岭卫。
陈大壮最终没能前往,但对北美洲的探索仍在进行。
前年,观星舰,就找到了金山所在,但探索步履维艰,当地的夷人不太友好,不肯分享秘密,大明的海防巡检不停的被袭扰,甚至连地师都死了三名,但最终还是找到了金山所在。
建立了港口丶据点丶矿山,完成了初步的开矿。
到处是沙丘丶山丘的荒凉地区,寻找金山并不容易,再加上夷人不断的骚扰,这批黄金也是带血的黄金。
是大明在探索金矿的过程中,和当地的夷人发生了冲突,攻城略地后的收获,更加直白的讲,是抢来的。
朱翊钧在西花厅接见了马尔库斯,又到了正厅接见了回航的观星舰天文生权天沛。
权天沛隆庆二年出生,今年二十二岁,广州府新宁县人,是大明皇家格物院的格物博士,少年多才智,跟随邢云路学习天文学,成为了一名天文生。
权天沛在万历十二年出海,那年他才十七岁。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权天沛恭敬见礼。
「免礼,几年没见,子俊这瘦了好多,跑船确实辛苦的很。」朱翊钧见过权天沛两次,那时候他随邢云路觐见。
权天沛极其喜欢甜食,所以在格物院的时候,他是白白胖胖的,现在的权天沛成了一个精瘦的汉子。
子俊是权天沛的字,他有名有姓有字,还喜欢甜食,出身不是穷民苦力,是正经的新宁权氏半县之家的豪奢户,也是大明世袭的千户。
他入京参加钦天监天文生考试,完全是不想吃习武的苦,也不想吃读书人的苦,权天沛他爹逼他习武,习武不成就逼他学文。
最终权天沛吃了跑船的苦。
世上三般苦,撑船丶打铁丶磨豆腐,跑船比撑船还要苦一点。
「劳烦陛下挂念,倒是体力比过去好太多了,也慢慢习惯了,上了岸,反而一摇三晃,站不太稳当。」权天沛听闻陛下记得他,立刻笑了出来,这份笑容看起来有几分朴实。
权天沛当初要去跑船,是一时冲动,他向往大海的广阔,觉得一身才学,待在格物院,抬头只能看到四方天的地方,实在是有些屈才!
为此,他就请命前往松江水师历练上船为船只领航。
这一上船他就后悔莫及,格物院的确是个比较封闭的地方,可是这海船一出海就成年累月时间,比监狱还要苦闷的多的多。
天高海阔不假,可是天太高,海太阔了!
跑船还不如坐牢,是权天沛对船上生活的抱怨,在格物院流传甚广。
但这份苦,他吃了五年,究竟为什麽吃苦,这份苦究竟值不得值得,他也没想过,因为顾不上。
朱翊钧示意权天沛坐下说话,他笑着问道:「后悔当初离开格物院吗?格物博士可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在五行之中。」
「悔,追悔莫及,当初真的是失心疯了,才想着上船。」权天沛那叫一个懊恼,不过他想了想说道:「如果再来一次,臣还是要上船。」
「哦?」朱翊钧有些惊讶,权天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却仍要这麽做。
「李太白讲,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臣在船上这五年的生活,不白活。」权天沛给出理由。
活着的人,像匆匆而来丶匆匆而去的过路行人,忙碌充斥着在生活之中,不知道为什麽而生,又为什麽而死,更不知道为什麽而忙碌;死去的人,仿佛是投向归宿之地丶一去不返的归客。
天地犹如一所迎送过客的旅舍;人生苦短,古往今来有无数人为此同声悲叹。
在生与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活,怎麽活就极为重要了,显然权天沛吃了很多的苦,但同样见识到了世界的广阔和精彩。
这就是不白活。
他在广州府上过树抓过鱼丶在北衙钦天监读过书仰望星空丶他在卧马岗绘测过大明广阔丶他在海上和风暴战斗丶在北美洲的沙丘上,策马奔驰和夷人土着生死搏杀,现在,他带着黄金回到了大明。
此时,即便是死去,在天地一逆旅这个旅程中,已然足够精彩。
朱翊钧听闻,也是深表赞同的说道:「朕听说吕宋马尼拉丶椰海城这些汉乡镇,有黄金沙滩丶有一望无际的椰树林丶有广袤的种植园,朕很想亲自去看看,徒奈何,人,生而不自由。」
权天沛是自由的,朱翊钧不是,他在大明这十七年,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北衙这个四方城里,出次门都是兴师动众,人生而不自由,连朱翊钧都不能例外。
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欲为,南衙势要豪右要的无拘无束,朱翊钧给不了,因为他也有没有。
权天沛闻言,想了想说道:「真的有,臣去过吕宋,那是臣第一次出海,吐的七荤八素,人差点都没了,但确实有黄金沙滩和椰海林。」
「讲讲。」朱翊钧非常好奇的说道。
权天沛侃侃而谈,分享着他这五年海上生涯的见闻,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和陛下的交谈气氛和睦的不得了,事实上从一开始子俊二字一出,谈话的氛围就完全控制在了皇帝的手中。
马尔库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陛下,似乎非常容易接近,让人如沐春风。
「真的是让人羡慕。」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这个地方你们就叫他金山了吗?」朱翊钧说起了具体的地名,金山城丶金山港是约定俗成的称呼。
权天沛笑着说道:「是的,目前我们叫它金山城,陛下如果觉得过于直白,可以改一改,金山城,城中大街叫大明街,大明街沟通金山城东西,西门叫做通和门,东门叫做升平门。」
通和门就是通和宫的通和,升平门就是升平号铁马的升平。
和吕宋不同,吕宋马尼拉的大明街是沟通南北,北门叫通和门,南门叫升平门,即通和门是朝向大明方向的大门。
权天沛没说,金山城立着一个巨大的塑像,那是陛下本人,手持宝剑,看向大海,这雕像在马尼拉丶在椰海城丶在大金池城都有一个。
「既然是约定俗成,就不改了。」朱翊钧摇头说道:「子俊啊,开发金山城有什麽困难吗?」
「缺人。」权天沛言简意赅,他有些无奈的说道:「金山城最少要二十万人,那边有一片适宜开垦的沃野,虽然不大,但养活百万人绰绰有馀,最起码也要二十万人,才能开发出来。」
权天沛没有欺君,在金山城不到三百里的地方,有一个大湖,还有一片沃野,有垦荒条件,光开金矿,在权天沛看来,还是缺了点什麽,只有垦荒耕种,才踏实。
可是垦荒是要人的,缺口高达二十万。
现在金山城总共不到三千汉人,剩下都是夷人。
「人,朕真的没什麽办法。」朱翊钧一听,就连连摆手,这个他真的给不了。
连地痞懒汉都被刑部送到南洋了,现在吕宋丶旧港丶金池总督府要人,连金山也要人,朱翊钧真的技穷了。
人口这东西,朱翊钧又变不出来。
万历维新刚刚开始辐射到穷民苦力身上,就是从万历十五年开始人口增长,也要几十年的时间,这是一个长期的矛盾。
权天沛倒是知道大明缺人缺的厉害,连地主们为了让佃户留在家乡耕种,都开始减租了,他想了想说道:「那臣别无所求了,陛下开海政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金山来的黄金,可以平价换到足够多的商品。」
海外总督府的商船,和大明商船的待遇没有区别,购买商品不必通过万国城沟通,而是自己扑买,或者由朝廷统筹安排,朝廷统筹安排略微贵一些,但可以节省相当多的时间成本。
可以说,没有大明朝廷在背后支持,金山开拓,不会如此顺利,观星舰丶帝师丶舟师丶天文生丶水师护航等等,金山城的蓬勃发展,每一件事都离不开大明支持。
「那子俊还要继续前往金山城吗?」朱翊钧询问权天沛的个人意向。
「臣不愿半途而废。」权天沛不打算留在大明,这次带黄金回到大明,交给陛下换取货物之后,他还要回到金山城,继续开拓之事。
「那这样,朕封子俊为金山伯,好生开辟。」朱翊钧听闻权天沛的计划后,给他封了个开辟勋爵。
权天沛闻言,赶忙行礼说道:「臣叩谢陛下天恩。」
名正则言顺,权天沛回来这趟儿,自然是为了从陛下这里讨个名分,现在金山城只有一个小小的城池,但已经有总督府的潜力。
(本章完)